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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诞对话陆庆屹| 真诚的书写,向所有心灵敞开

陆庆屹×李诞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-04-09



#世界读书日#时至今日,书已经演变出越来越多的形态,镜头内外,纸页之间,手机或是墨水屏,都是供情与思腾挪游走的空间。作为一本传统形态的文学期刊,我们也在不断尝试拓展边界,在解锁新关卡和整理旧田园之间摸索,以求还原“阅读”的本义。


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19年3期“锋锐”栏目选载了李诞小说集《冷场》中《在雪地犹豫》一篇,4期“非虚构”栏目则摘录了陆庆屹《四个春天》一书的内容。他们是相对于文学期刊平台而言的“新鲜”面孔,但在脱口秀与纪录片领域,早已有各自的话筒。


最近,陆庆屹应邀与李诞进行了一场关于父母和家乡的对话。聊天过程中,李诞发现两人的家庭背景非常相似:“我父亲什么都喜欢研究,母亲是个乐观的人,躺下就能睡着。而我以前也挺喜欢拍东西。”



#陆庆屹《四个春天》#李诞说:“这应该是每个有父母的人都会喜欢的电影。”同样,陆庆屹的同名作品集也会是一部每个子女都会喜欢的书。正如一位豆瓣网友所说:“读这本书,会觉得他的身体是打开的,除了眼睛在看耳朵在听,还有他的脚在走远走近,或者轻松或者疲惫,皮肤在感知冷暖湿度。”“书中多半是新鲜的旧事,像笔记体,很安静、有趣味,读完了惹人咂摸余味,心头满是空旷、是会心一笑再笑,是雾霭濛濛、是少年文字的清甜。”


#李诞《冷场》#陆庆屹是文字上的少年,那么李诞下笔则有过来人的老成。陈辉在评论中说:“《冷场》中,呈现了一个琐碎的、有气无力、悲伤却不悲哀的世界,人们在其中平庸地活着、平庸地爱着、平庸地迷茫着,有时假装受伤,有时又厌恶那份假装……这是无人能超越的冷场,或有短暂的温暖,只是虚拟出来的温度也将随风飘散。其中的真实感是天然的,他们已深知:挣扎是无效的,反抗本身就是入魅。”


#向所有的心灵敞开#如果说读书的乐趣在于以有涯之生看尽无涯,看到人性丰富的侧面,更在于能看到,变的却终究是外衣,不变的,却是诗心所在,人性所在。在李诞谈及父母的《奇葩说》节目中,一位辩手说:“父母在哪个时刻最孤独?当他们从你手里只能拿到好消息的时候,当你欲言又止的时候,当你明明不好可是你说‘妈妈我很好,我一切都很好’的时候,当你过年回家只能说工作很好、赚很多钱的时候最孤独。我们被这个社会、被这个生活绑架,我们漂泊在外,不能陪伴父母。父母的孤独,是我们内心最大的难过。”这样直击灵府的话题,可以戳中人们共通的软肋,也再次佐证,真诚的书写,向所有的心灵敞开。


——编辑部



 Figure x 思 念 物 语 

李诞对话陆庆屹:属于父亲的六公里


Part.1


关于《四个春天》的一些小事

◎文|陆庆屹


北漂的人,只能在春节回家,那时油菜花开了,日里夜里香气浮动……这就是四个春天里发生的事情。

——题记


拍完《四个春天》后,很多次映后交流里,都有观众问到同一个问题:影片的拍摄过程中,有哪些记忆深刻的细节?每听到这个问题,我都会停顿片刻,因为这样的记忆太多了,需要选择,我每次的回答也不尽然相同。有些片段最终并未放入成片,但在生活里它们仍然影响着我。

我的房间斜对着厨房,起身便能看到天井。我习惯晚睡晚起,将近中午,爸妈会来叫我起床吃饭。一天起得早,我看见爸在天井里给妈熬中药。这个过程很漫长,要把煨出来的药汤熬成膏,所以火要小,还得不停搅动,防止粘锅煳掉。我问爸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在厨房里熬,爸说味道太大,水汽太重。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平平静静的。我几次去换他,他也不肯,说依我的性格做不好这种事。我隔着窗,看他挨着厨房坐在天井一角。厨房里妈在准备饭菜或做针线活。


腊月间天气寒冷,爸一只手揣在手套里,脚焐在装有热水袋的脚套里,木铲子在锅里一圈一圈地划,手冷了就换另一只,满头白发在阴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。电磁炉的嗞嗞声从门窗缝里钻进来,细细的,安宁得让人心里微颤。我呆呆地看着被框在一扇窗里的他,像端详着一幅画,一幅在时间里流动的画。中药的味道渐渐传来,仿佛很多暗色记忆的索引,我心下一动,又架起了相机。虽然同样的景象拍了很多次,但我觉得每一次都有特别的意义,我愿意记录下哪怕千篇一律的动作。


刚拍了一会儿,妈从厨房里出来了,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小鞋子,老花镜垂到鼻翼。她在爸侧后方站了好久,低头看着锅里搅动的木铲。爸没有回头,依然注视着手中的活计。我们三人的目光就这样以不同方式和心情,聚焦在那把木铲上。这感觉很奇异,仿佛那稳固的律动里,有一个情感的结把我们绑在了一起。过了一会儿,妈眼神恍惚起来,似乎神思已经飘远了。我猜想她一定回忆起了很多岁月中的风风雨雨。她眼神越来越温柔,抬起手抚摸爸的白发,柔声说,你的头发应该理啦。爸说,嗯。这一声回应让她回神过来,脸红扑扑地笑了起来,用普通话说,谢谢啦。妈在说一些难以启齿的话时,会换成普通话,似乎隔着一层习惯,就易于开口了。爸说,谢什么鬼啊。她好笑说,谢谢你的情啊,谢谢你的爱呀。爸也笑了,然后叹息一声,没再说话。

我从来没听过哪个老人这样直接地表达爱意。愣了一下,像偷窥了什么秘密而怕被发现一样脸红起来。我轻轻关掉相机,蹑手蹑脚摸回床上躺下。过了不久,妈来敲我的门,懒鬼,起来吃饭啦。我应了一声。那一整天,我都陷在一种化不开的温柔里。

一年除夕,年夜饭后我正在洗碗,爸妈打开了电视等“春晚”,房间突然黑下来,停电了。愣了一下后,黑暗里响起爸的笑声:哈哈哈,好玩。他突如其来的快乐点燃了我们的情绪,都跟着笑了起来。我掏出火机打亮去找蜡烛,隐约看到妈坐在路灯透窗而来的微光里左右顾盼。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,也没有供电局的电话。互相讨论了一会儿,妈拍桌说,这电爱来不来,干脆去山里走走。于是一家人穿衣换鞋,说说笑笑往城外走去。那真是个特别的除夕之夜,父母面对突发情况的淡定让人钦佩,我这一生从未听过他们说一句抱怨的话,遭遇任何状况都坦然面对。

二○一三年的春天,乍暖还寒。我一向作息不规律,爸妈早已习惯,从不打扰我。一天黄昏过后,我睡醒来打开房门,豁然看见天井对面,爸妈各处一室,妈在缝纫,爸在唱歌,兴起处挥手打着拍子。在黑暗里,他们像两个闪亮的画框中的人物,并列在一起,如此地和谐。两人手势起落的节奏韵律,奇妙地应和着。我连忙架起相机,镜头都来不及换,按下按钮,站在他们对面的夜黑里,静静地看着,心中排山倒海。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定距离外,长久地凝视我的父母,我仿佛看到了“地老天荒”这个词确切的含义。

也是那年,暮春的一日,下午我和爸在客厅聊起他的童年,不知怎么睡着了,傍晚醒来天已黑透。迷迷糊糊中,隐约听到小提琴声——爸又在练琴了。我心念一动,抓起相机,找遍楼上楼下也不见他踪影,我才恍然大悟跑去楼顶。琴音渐渐清晰,爸背对我站在天台一侧,不远处的橘色路灯把他映成了剪影。逆光下,他的几缕银发闪着光,在微风里飘动。暖调的夜色,把纷扰嘈杂的世界抹成一幅洁净的画面,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。在某一刻,我希望这画面永远静止,我们父子就这样相对而立。等他暂停下来,我问怎么到楼顶拉琴。他说,我看你睡着,怕吵醒你,跑上来练。说着微笑起来,那笑容里,每个细胞都焕发出无尽的柔情。


曾有人问我,你父母身上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特质,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?我想了想,回答说,是温柔。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。



《四个春天》陆庆屹著

新经典文化|南海出版公司2019年版



图片由新经典提供

更多内容请参见4月新刊


 

Part.2


在雪地犹豫(节选)

◎文|李诞



时间的线性是温柔的骗局。

想回家,回雪地。

我实在不明白,眼前这个记者,来见我之前,知不知道我是干吗的。

“您有没有想过今天的成功?”

我也不明白,她,媒体,这个世界,对成功的定义究竟是什么,今天,我究竟取得了什么东西,是值得一问的。好奇心被设计出来,为什么要频繁用屁话来满足。

“从来没有,我一直以来都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,尽力去让观众朋友们开心,特别感激大家的喜爱。”

昨晚我在雪地里又发现了新东西,那是一种文字,也许。刻在一棵大树上,树有足球中场那个圆两倍粗。骑着自行车绕了很久,没看懂。在雪地发现看不懂的东西已经习惯了,它存在的本身其实我就从来没弄懂,只是不去想。

“像您这样的喜剧工作者,私底下是不是其实挺闷,甚至忧郁的?”

她穿了皮裤,我不懂人为什么会穿皮裤,黑色,绷在腿上那种,很可能还不是真皮。我想告诉所有穿皮裤的人,世界上从来不存在适合穿这种裤子的天气,也不存在穿这种裤子的场合,更不存在看到这种裤子会觉得“哇好美的裤子哦”的人。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很不负责的服装设计师,有一天喝多了,跟他的朋友说:“哎?你说我们昨天做失败了的那种裤子,要是硬卖的话,会不会也有人愿意穿呢?”“不会吧,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?”“试试呗,上次那种头上一堆毛的拖鞋都卖出去了。”

“我们做喜剧,就是把快乐带给大家,悲伤留给自己。”

这个问题,有时我就会这样回答。问这种问题的人很难让人尊重,还穿着皮裤,还跟我开不好笑的玩笑——都是配套的。我只想尽快回到雪地。

我的经纪人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,顺便提醒记者时间差不多了。我还在看她的皮裤,为什么不直接把腿涂黑算了,还不热,关键是,那样还能保证肯定是真皮。“呀,你穿的这是……”“这是我新买的皮裤,我只是没穿,但又达到了穿的效果,又享受了消费,又不热,摸摸,还是真皮的。怎么样,比皇帝的新衣高级,他那个只能教会小朋友说出真话,我这个能教会小朋友活出真我。你别不信,我带着皮裤的发票。”

这个段子要想上台讲,还要改很多次。

“您平时怎么积累创作素材?”

“就是观察,想,主要是靠运气。”

“能分享一个您最近想到的段子吗?”

“那太难啦,还很不成熟,最近都在上节目,采访,一直没时间写。”

“会担心这种生活状态影响创作吗?”

我更担心创作影响我的生活状态。生活状态,生活,成为一种连续可察,甚至可控的状态,穿成了串儿,可以拿在手里盘,要比创作难很多。

“还好还好,创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嘛,丰富一点总归是好的。”

我第一次见到雪地,是我还没想清楚这些问题的时候,那天我已经躺在了床上,可膝盖太痛了,白天玩儿别人的平衡车摔倒了,想起来找点药,要找药就先要找灯,要找灯就先要站起来,这思考过程是我后来猜测的,我什么都不记得了,清醒过来时,已经趴在了雪地里。

不冷,我什么都没穿,往前看就是雪地,没边,有山,就是那个很远,之后会游过鲸鱼影子的山,有巨树,有瀑布再组成河,天上太阳很大采用月亮形状。不管什么时候进去,它都在那儿,位置不动,只有圆缺变化。

我回头,自己是从一个台阶下来的,台阶上是我卧室衣柜的门,被我撞开了,还看得到床,床头堆的书,这才想起来,明明有台灯,怎么没开。我女朋友还睡在那儿,没醒。

没什么犹豫,这是我应得的,日常生活让我无措了那么久,应该就是在等这一刻。回手把衣柜门关上,朝雪地里走,后来发现雪地太大,弄了辆自行车进去。我怀疑现代人不会被任何奇迹打动。

“那您自己,下一步有什么创作计划吗?个人专场?”

“在计划,再打磨得更成熟,时机成熟,一定会带给大家。”

记者合上本子,握握手,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,我说你让我经纪人推给你,赶紧走了。

除了自行车,我还往雪地里放了很多吃的喝的。我还想过把WiFi、电视和沙发拖进来,因为显而易见的讽刺放弃了。现代人配不上任何奇迹。

写到这里想到,奇迹总会突然来,可能这行字,对你来说,也是一扇通往雪地的门,也许你可以试试。拿手戳戳会不会开。

雪地多奇景,有不少雪房子,我在里面发现过很多残章,关于音乐、哲学、物理,可是这里常常起风,什么句子都给吹乱了,看不懂,只能觉得,这里曾经有过挺狠的文明。

房子盖得也美,有很重的雕琢痕迹,又看不出起手在哪儿,像地里长的。有的屋子里有音乐,风化自然形成。

骑车往深处走,还没到过头,山总是远,要跟它产生关系,得弄辆摩托进来。我做过该做的事情,打滚,喊,堆雪人。堆雪人那次挺危险,雪人越长越大,白白的脸上凭空有了眼神,赶紧推倒了。

“今天采访察觉到你不开心。”

还是通过了那个记者的微信,经纪人打了招呼,说她的老板,跟我们的哪个客户,有什么样的关系,不记得了。反正“李哥你能加就加一下,以后可能还合作,别弄得咱们那啥似的”。

“没有不开心啊,可能是累了,今天谢谢你,很开心,希望你写稿顺利。”

“把你照得有点丑,你本人还是能看的哈哈。”

发来了跟我的自拍,开了这句玩笑。

“哈哈哈。”

我到家就进了衣柜,找了个雪屋躺下,这屋我常来,有海风,海声,闭上眼,还能感到海水油油环抱上来,睁眼就散。

“又去啦!”

进来前我女朋友例行问我。

她看不见,进不去,也不很在意,她可能把这当作我惯有的癔症。

“很美,我试过给你拍照片,相机进去就用不了了。”

“哈哈哈,真是的,这也太像你编的那些故事了,对嘛,这种故事里,相机肯定是用不了的。”

“真的,我还试过把贵贵抱进去,它死活不去。”

“它多傻。”

贵贵是我家的猫。

“那怎么办呢,这雪地。”

“多爽啊,你就进去玩儿呗,记得回来就行。”

“我肯定回来啊,我这不都回来了。”

“我知道,好好玩儿,给我讲,我就很快乐了。”

“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高兴。”

“好啦,我也高兴,我不用去雪地就高兴,我这个人就比较高兴。”

这就是我女朋友,就是这样一个人,我爱她。我爱你如果你正读到这里,想再试试打开这门的话。

我抓起把雪,在手心化开,摊开,一堆玻璃碴。近来见到好多人,也是这样,偷偷崩溃,慢慢疯了,从此过上幸福生活。

一向不信赖时间,在我和世界这两个物理系统交换信息的过程中,事情是自然到这儿的,人格转变只能是因为热力学和香农关于比特的定义,我不承认是因为快三十了。

反正,就是做了很多以前不会做,没想过要做的事情,养猫,美甲,忘掉死去的狗,确立一段稳定的关系,上台表演,接受采访,加皮裤的微信。

从雪地出来又看到了凯西的微信,是晚上十点多了。

“我知道你今天在敷衍我,我也不会向你道歉!”

没想到吧,穿皮裤的人,自尊心反而特别强,怎么会这样呢。你都穿皮裤了,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你觉得受伤的事儿了。“嘿!你头上有屎。”“是吗?哎你说我再配个紧身皮衣是不是更好看呀?”这个配合表演应该能响。

后面还发了好多。

“我是非常非常临时,昨天晚上,还在跟朋友喝酒,收到的任务,今天必须采访你,我根本就不认识你,对不起,但我真的没听说过你,我是写社会新闻的,我从来不看综艺节目,但那个记者辞职了突然,你的时间又很难约,老板就非要让我来!”

我猜她现在也在喝酒,连着发了一堆。

“我今天回来越想越难受,一定要告诉你。

“可是你也很过分。

“算了,我们都过分。

“对不起,喝醉了。

“太丢脸了。”

差不多十一点多,又发来个问号。

“没事,难免,理解,我也不看综艺节目,我也有不对的地方,难为你了。”

皮裤的段子,有点不想再写了。

我把这件事讲给我女朋友听,她把贵贵的眼屎擦干净。

“你别难受,跟你没关系,她的问题。”

“我是不是应该对人好一点。”

“你对人挺好的啊,不都客气答了。”

“也是。”

“你不是打算活得袒露一点吗,下次再这样,你就直说她问题不好,不想回答,我看也行。”

“那样不好吧,给人家留下坏印象,她还是记者。”

“你怎么还拿印象当回事儿了。”

这就是我女朋友。

我从没在雪地见到过任何生物,只见过鱼的影子,天上投在地上,抬头只有云,云是美洲大陆的形状,很精确,我观察过,找到过特立尼达和多巴哥。到处都没有鱼。

声响很多,加上那些残破的文字,我还想过这些能不能给我灵感,组织组织,写出什么带到外面,可雪地的灵感就像雪地实体一样,都没法带出去,给女朋友讲起来,自己都觉得平平无奇。

“我今天在一个雪屋里看到一句话,说,音乐降生时祖母已经过世。”

“哇,好美哦。”

我就知道没那么美。这就是我女朋友。

那天过后,凯西时不时会给我发些东西。我猜是她暴露了一回真情实感,不建立起一些关系,总觉得难堪,这就是平时不够袒露的坏处。

我点开她发给我的小视频,在船上,远处一头鲸赶着人们的欢呼跃出水面。

“你有空也来次冰岛吧,你不是说过想死在鲸鱼肚子里吗?”

“我说的是,比起上天堂,我宁愿死在鲸鱼肚子里,不是说主动想去。而且那是小说里。”

凯西后来看了我写的书,还提起有机会一定要再补上一次采访。

“怎么还了,你看那鲸鱼,大不大,美不美?”

“叫我以实玛利。”

“?”

“没事。太远了,看不清。”

“船不能开太近,有危险。”

“是对人有危险,还是对鲸有危险。”

“极光也特别美,你来看看呗,路线很简单。”

“你下一站去哪儿?”

“南美,跑个马拉松,然后再回国。”

“你这么着,天天的,收获了快乐吗?”

问完就没回了。印象中再回就是到了南美,又拍了疯狂的人群,劝我来,劝我收集点创作素材。

“素材”——真以为能置身事外。

她还发了南美游记,我没有点开。

要说雪地教会过我什么,就是我弄清楚了人的影子的由来,是在一片雪花上读到的故事。这里的雪花就是这么怪,你轻轻拿起一片,趁化之前好好看看,看着跟外面的雪花一样像数学显灵,等它化了,躺下闭眼,发现刚才看见了文字,有时候还是画。

说,夸父逐日那年,距今也没多少年,人和现在一样傻,就觉得自己能弄明白,能做得到,能发明移动互联网络,能坚持一夫一妻制,能往太空发送垃圾(到底谁要看勾股定理),还有的觉得自己能追到太阳。后人给他编各种理由,说是为了弄懂农作物生长周期,或是做地理探索,还有看人家有普罗米修斯眼馋的,硬说他是去求火种,都是装糊涂——追太阳还需要什么理由,你不想追吗?

当时就有个明白人,也想追,不找理由,死跟在夸父后头,脚尖儿贴着脚后跟,憋着等夸父要追上太阳那一下,一超,给夸父气半死。夸父傻,让太阳晃的,一直没发现。

傻到不知道喝水,是身后人受不了了,又怕自己去喝就跟丢了,于是白日托梦,用八国语言在心中默念:“水,多喝水对身体好。”正巧经过黄河,夸父一口把黄河干了,杯子倒过来一滴都不剩,还说呢,你们随意。身后人更渴了,尝试唤醒夸父基因中祖辈的记忆,想想火山喷发那天,渴不渴?经过渭水,又把渭水干了。没等身后人想出新主意,夸父自己就渴了,欲望一满足,就得一直满足,往北奔一个大湖,没跑两步,死了。

死因不明,追日无望,这是身后人观察到的两件事。他接着想,夸父是不是喝死的,要是自己也喝了,是不是就也死了,这种想喝水的念头究竟有多危险,是否会一直存在下去,还有没有类似的念头埋伏在前面呢。于是定在夸父身边不动了,因为没喝到水,身体发黑,泄气,往下瘪,最后虚了好像不存在,脚尖还是贴着夸父脚跟。从此,人就有了影子。

看完,雪花在黑暗中又化一次,这回才算真没了。我注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,回想我有没有什么在追的事物,别把我俩都害死。

“我真是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事了今天的工作,也没准儿哪天就不做了。”

凯西觉得跟我熟了,开始在微信中问我些她能挽回颜面的问题。

“你是在说,你今天拥有的这些,你可以都不要?”

“我究竟拥有啥呀?”

“你这样就是诡辩,还有撒娇了。”

“我今天拥有这些,当初也不是我想要就能要的,对不对?那过后没了,也正常对不对?”

“那你呢,你在这整个过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。”

“场所吧,我是事情发生的场所。”

我在雪地中诚实面对自己也只有自己,我这回躺在了一个有鸟叫的屋子里,鱼的影子频频闪过窗沿,我的声音追鸟的节奏,我发问我作答,我真是场所吗,我真是,我真这么想吗,我真这么想,我在这儿得到的不比外面更多失去的不比外面更少吗,我没什么可得到与失去的,我待人好工作认真努力拥有幸福婚姻这些都不与我的真诚矛盾吗,这些正是我的真诚,我这样面对所有问题不正是狡猾吗我是狡猾吗,也许是的也许我是狡猾,我为此困扰吗我将如此下去多久呢,我不为此困扰不论多久。

鱼的影子扩大成鲸的影子,终于,游过窗外那座我还没到过的雪山,动势极慢,重量压迫松树尖,划了几十个口子,海水顺着各个树梢从影子里流了下来,浪花带来旧消息,雪使奇迹冷静,我依然发问我依然作答,我热爱我作为场所身上发生的事吗或憎恨,热爱与憎恨是难有的情绪我多是接受,我可曾主动做过什么呢,维持场所稳定,我真的做好告别的准备了吗随时,随时就像当初做好了登场的准备,我惧怕什么,我惧怕骗过了自己,我是否虚伪,我不虚伪,我会为今天面对鲸流的海说的话后悔吗,我不后悔不论面对什么我愿意再说一次只怕内容有变,我终于得到了坚实的心吗今天,今天我终于得到了坚实的心直至永远,我终于相信时间了吗谈到今天和永远,对不起,我始终不相信时间。

……

全文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第3期

选自《冷场》


《冷场》|李诞著

“一个”图书|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11月版


本文视频及部分文字由figure微信公众号授权转载

本文图片由新经典文化授权发布





新刊目录

聚焦│Focus

《汪曾祺全集》新收佚文佚信选

选自《汪曾祺全集》

分卷主编说《汪曾祺全集》

实力│Main Current

张 楚 金鸡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青年作家》2019年第3期


程 青 嵇康叔叔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人民文学》2019年第2期


温亚军 彼岸是岸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安徽文学》2019年第3期


常小琥 长夜行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上海文学》2019年第3期


陆茵茵 夜航 · 菩萨(短篇小说)

选自《台风天》


英国│王 梆 天青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芙蓉》2019年第2期

锋锐│New Wave

“故乡奥德赛”二题

慕 明 风起华西(短篇小说)

昼 温 泉下之城(短篇小说)

选自微信公众号“不存在”


阿微木依萝 蚁人(中篇小说)

选自《四川文学》2019年第3期

非虚构│Non-fiction

王 蒙 邮事(非虚构小说)

选自《北京文学》2019年第3期


梁鸿鹰 万象有痕二题

选自《上海文学》2018年第9期、2019年第1期


陆庆屹 四个春天

选自《四个春天》

读大家│Reading Classics

李 浩 《狂人日记》的骨骼与魂魄

选自《青年文学》2019年第2期

对话│Dialogue

张 莉 等 性别观与当代写作—— 一百二十七位新锐作家问卷调查

选自《青年文学》2018年第11期、《南方文坛》2019年第2期、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》2019年第2期

书架│Book Shelf

包慧怡 旋转木马的星空之旅

选自《缮写室》

艺见│On Arts

尚思伽 天边外的契诃夫

选自《散场了》

互动│Message Bo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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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19年第4期

4月1日出刊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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